文章來源 :中國科學報 田瑞穎 發表時間 :2021-11-17
2017年 ,為了找尋牡丹 ,81歲的洪德元不顧勸阻 ,爬上了喜馬拉雅山 ,翻過海拔5150米的埡口考察植物 ,還在4000米的隆子縣城過了一夜 。這樣「瘋狂」的事 ,不止一次 。
從20歲進入大學 ,一直到85歲 ,洪德元將所有時間都「種」在植物里 ,並在《中國植物志》《植物細胞分類學》《婆婆納族的分類和進化》《中國高等植物圖鑑》等多部大型專著中開了「花」 。
牡丹 、芍藥之「花」 ,格外艷麗 。
不久前 ,由他編著的英文學術專著《世界牡丹 、芍藥(系列第三部)》(PEONIES of the World-Part III: Phylogeny and Evolution)終於「開花」出版 ,並與2010年和2011年出版的前兩部組成「三朵金花」 ,構成了世界芍藥屬植物最全 、也最有「根」有「據」的家譜 。而整個編著工作 ,歷經20多年 。
「錯誤太多了」
1941年 ,在安徽績溪縣一個小山村 ,5歲的洪德元已經可以熟練地放牛 、上山挖筍 、摘野果 。稍大些 ,他就學着拔秧 、插秧 、耙地 、犁田 ,不久又學着燒木炭 ,14歲就成了燒炭師父 、少年農民 。
從「放牛娃」到中國科學院院士 ,讓命運改變的是「知識」 。
7歲那年 ,洪德元「有幸」讀上了村裏的一個「四無」小學 ,這個學校無校長 、無校名 、無固定校址 ,也無固定老師 。
就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 ,帶着對知識的極度渴望和對自然的熱愛 ,刻苦勤奮的他 ,於1957年考入復旦大學生物系植物學專業 。1962年 ,他又以優異的成績成為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當年的兩位研究生之一 。
畢業後 ,他留在所里工作 ,參與了《中國高等植物圖鑑》《中國高等植物檢索表》《中國植物志》等的編著 ,糾正了不少國外人留下的分類錯誤 ,解決了很多國際上懸而未決的難題 。
1978年 ,科學的春天來臨 。這年 ,洪德元通過了嚴峻的英語考試 ,成為國家第一批派往除美國和蘇聯外發達國家的訪問學者 ,並肩負開拓分類學新領域的使命 ,前往瑞典隆德大學進修 。
經歷過特殊年代的洪德元 ,分外感激國家給予的責任和信任 ,「科學的春天真的來了 !國家給了我們責任 ,我們就必須肩負好 !」談到此處 ,他聲音哽咽但又堅定 。
「多一天 ,我也不在國外待 !」為了儘快將前沿知識帶回祖國 ,他與時間賽跑 ,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 ,完成了11項研究 ,多數在國外期刊發表 。
與牡丹 、芍藥的結緣 ,還要提及他的妻子 ,中科院植物研究所研究員潘開玉 。她主要負責《中國植物志》芍藥屬的編著 ,並時常與洪德元探討它們的分類問題 。
記者到訪時 ,潘開玉正坐在辦公室的一角 ,拿着放大鏡 ,安靜地伏案查閱 。
「我們發現 ,當時很多牡丹 、芍藥的分類是錯誤的 ,存在大量『張冠李戴』的現象 ,缺乏科學依據 。」洪德元告訴《中國科學報》 。
牡丹和芍藥 ,並稱「花中二絕」 。這對進化意義上的「親姐妹」 ,同屬芍藥科芍藥屬植物 ,是重要的藥用植物 。也正因其極高的藥用 、觀賞等價值 ,它們一度遭到嚴重破壞 ,多樣性保護成為世界難題 。
洪德元認為 ,保護的前提是科學精準的物種數據 ,而性狀分析是分類研究的關鍵 。「過去的分類 ,沒有引入遺傳學和統計學 ,沒有研究性狀變異的規律和幅度 ,而且野外工作也不夠 ,分類的主觀性很濃 。」
「我唯一的遺憾」
「眼見為實」 。植物分類研究 ,需要大量野外實地考察 。
自1995年以來 ,為找尋牡丹 、芍藥 ,從國內到國外 ,從西班牙到歐亞大陸 ,從日本到北美西部 ,都留下了洪德元的足跡 。
而很多牡丹 、芍藥生長之地 ,往往環境險峻 ,但他從不畏懼 。「只要有牡丹 、芍藥的地方 ,就有洪德元 。」他笑着說 。
2001年6月 ,正值地中海科西嘉島的旱季 ,而此處的芍藥多生長於灌木叢中 。當羊群把植物的嫩芽吃光後 ,留下的全是讓人發怵的硬刺 。
為了找尋芍藥 ,65歲的洪德元和學生必須鑽過長滿硬刺的「羊腸小道」 ,路越鑽越窄 ,最後 ,他們只能跪着向前爬 。
艱難爬行一個多小時後 ,他們終於到了山頭 ,見到了渴望的芍藥 。正高興時 ,洪德元感到腿有些疼 ,低頭一看 ,牛仔褲已經扎了很多洞 ,滲出不少鮮血 。
更「慘」的是 ,他們還要原路爬回 。
「你說 ,我六十好幾的人了 ,不待在辦公室指導學生 ,來這個『鬼地方』 ,受這個罪幹啥?」他跟學生自嘲道 ,但在他看來 ,科研的快樂正是從苦中來 。
由於從小爬山 ,他對自己的身體非常自信 。但這種自信和「執拗」 ,時常讓家人和學生提心弔膽 。
2014年 ,77歲的洪德元 ,為了考察植物 ,執意要爬非洲第一高峰 ,乞力馬扎羅山 。這遭到家人的強烈反對 。
為了證明自己能行 ,他去跑步機上跑了8分鐘 ,雖然感覺良好 ,醫生和同事還是勸他別去了 。最後 ,「執拗」的洪德元還是「贏了」 ,從海拔1500米步行攀登到了4300米處 。
這次經歷 ,也成為幾年後 ,洪德元再攀喜馬拉雅山的「擋箭牌」 。
「全世界的牡丹 、芍藥 ,我最清楚 。一共34種 ,9種是牡丹 ,它們最『愛國』 ,是中國特有 ,另外25種是芍藥 。」他說 ,「33種我都實地考察過 ,只有長在阿爾及利亞的1種芍藥 ,我沒親自去 。」
實際上 ,洪德元曾兩次申請前往阿爾及利亞 ,出於安全考慮 ,中國駐阿爾及利亞大使館都委婉拒絕了 。無奈之下 ,他只能拜託朋友從當地採摘活標本後再郵寄 。
然而時值盛夏 ,在北京海關呆了一個星期的芍藥活標本 ,最後都爛掉了 。「這是我唯一的遺憾 。」他感慨道 。
「分類必須拿出科學依據」
洪德元辦公室的牆上 ,掛滿了牡丹 、芍藥的照片 。其中拍攝於雲南的一張照片展示了顏色各異的牡丹 ,「這些牡丹 ,都是同一種牡丹的變異 。」他告訴記者 。
為什麼看起來不同的牡丹 ,卻是同一種?又憑什麼說其他人分錯了?「釐清物種劃分 ,必須拿出科學依據 。」洪德元說 。
1859年 ,達爾文發表《物種起源》 ,提出物種進化論 。隨後 ,分子生物學的興起讓植物學研究再上一個台階 。洪德元認為 ,「單憑形態學證據的分類研究有相當大的局限性 ,與分子生物學方法結合得出的結論 ,才具有充分的說服力 。」
為了追趕國際前沿 ,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 ,他開始籌建植物分子尊龙凯时人生就是博(中国)學實驗室 ,並帶領青年學者承擔國家重大項目 ,帶動了我國居群遺傳學 、保護遺傳學和生殖生態學等的發展 。
2010年和2011年 ,洪德元編著的世界牡丹 、芍藥專著系列第一部和第二部先後出版 ,全面闡述了世界牡丹 、芍藥植物的分類學處理 、地理分佈式樣 、性狀多態性及多樣性 。
這一時期 ,他還同時開展了桔梗科黨參屬植物等多項研究 ,由於精力有限 ,《世界牡丹 、芍藥(系列第三部)》的編著也不得已中斷了一陣 ,直到2021年才得以問世 。
該專著從進化的角度對芍藥屬植物進行了科學分類 ,全面剖析了整個「家族」的發展 ,並標註了每個「成員」的「詳細住址」 ,闡述了芍藥屬譜系發生關係 、起源及進化 。
「不忍心讓學生翻譯」
然而 ,如此重要的專著 ,目前卻只有英文版 。
實際上 ,也有人曾建議讓學生幫忙翻譯成中文 ,但洪德元說 ,「我不忍心讓學生翻譯 ,我得愛護學生 。翻譯工作對學生髮文章 、畢業 、升職沒有任何幫助 ,還耽誤他們時間 。」談到這裏 ,他感到有些沉重 。
他告訴記者 ,由於科研評價體系等問題 ,真正做植物分類的人 ,越來越少了 ,尤其是年輕人 。
「一方面 ,搞植物分類研究 ,必須進行野外考察 ,這是很艱苦的 。另一方面 ,坦率講 ,花幾十年寫的書 ,可能還不如發一篇影響因子高的文章強 。」洪德元感到無奈 。
更讓他焦灼的是 ,「目前 ,大學的植物分類學教材中只講認科 、認屬 ,沒有分類學原理 ,甚至有人認為分類學不是科學 ,只是一門技術 ,學生們不懂什麼是多態性和變異 ,也不知道物種的概念 。」
洪德元認為 ,植物分類學的發展 ,要從改編教科書抓起 ,要改變現有的科研評價體系 ,增加經費支持 ,「這些才是長遠發展的基礎 。」
隨着部分專著的出版 ,目前 ,他正專注於主持《泛喜馬拉雅植物志》的編著工作 ,這將是植物分類領域繼《中國植物志》(英文版)後 ,橫跨7個國家 ,由我國主導 ,英國 、美國 、日本等10多個國家參與的又一重大國際合作項目 ,對泛喜馬拉雅地區生物多樣性保護具有重要意義 。
「您這麼大歲數 ,怎麼還這麼用功?」面對旁人的不解和心疼 ,洪德元說 ,「科學是為人類服務的 ,這是我的責任 ,也是我的興趣 。但身體好 ,是我作科研的資本 。」
採訪結束後 ,他嫻熟地駕駛着那輛藍灰色沃爾沃小車 ,載着妻子駛去 。落下揮別的手 ,歲月在他的身上 ,仿佛靜止了 。